凝结在旧时代里的情谊
冯小刚几年前拍的一部电影《集结号》里的故事,在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中确实是有的。将自己的青春岁月耗在替老长官守墓上是否值得?以及是否有必要?那是另一回事,但是这种忠诚与信实,则是中国人的一种深沈厚实的美德!
我的姨父是父亲小时候在东北的老师,他在1946年的时后,在东北被选为安东省的国大代表,到了臺湾之后就一直持续代表着那自1949年之后就再也没回过的老家「安东省」行使国大代表职权。(附注:国民政府在大陆时,将东三省改为东九省;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安东省又划归给吉林省与辽寧省。在八零年代末期与九零年代,臺湾经过修宪与老人们的逐渐凋零,在臺湾代表大陆省分行使职权的国大代表与立法委员们,全部退出了歷史舞臺。)担任国大代表,早期除了会议期间的车马费之外,平时是没有薪俸的。由于姨父与阿姨一共生了五个孩子,食指浩繁;所以姨父除了担任中学教师外,晚上也到夜校兼课贴补家用。身着一套很旧的老式西服,骑着黑色的28吋的自行车去授课,是我小时候对他最深刻的印象。我就是就在表姊的指导下,在要升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暑假,以斜跨车架的方式,成功的用姨父的这辆28吋自行车学会了怎么骑单车。
姨父有一位从老家一起来的朋友刘老师,他也是爸爸和叔叔小时候在东北的老师。刘老师到了臺湾之后一开始做什么我不知道,但是我小的时候(七零年代),他是在台中市区开了一个当铺。当时我所感受到的观念是,去当铺当东西是有些不名誉的事,甚至我不过是个小学生,经过当铺门口时,都会觉得有些不自在而加快步伐。当铺的大门毫无例外的都有一块布帘挡着,那块布帘上面印着一个很大的圆圈,圆圈里有一个很大的「当」字;进去典当东西的人,一般都是很快的闪身进去,然后遮掩在那块挺大的蓝布头的后面。
爸爸去台中出差时,有时候会去刘老师家打麻将。有一次因为要去梨山办事,我刚好放暑假,还带着我和二哥、三哥一起去,当时二哥、三哥都还在读大学,爸爸打了一会儿,有时候会换二哥上去打,我很清楚的记得,那些长辈都说二哥麻将打得太好了!这些常到刘老师当铺来打麻将的人,多数都是1949年之后从大陆迁到臺湾的人。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省分,但是到了臺湾后都成了「外省人」,他们聚在一起的话题,毫无疑问的会大篇幅的提到在大陆的往事,内容多是抗战、国共内战、逃难,以及家乡里的事。我后来想想,里面有些极度惊险与英勇的情节,可能带着点吹嘘的成分,但是这些人都是大时代里面的小人物,则是丝毫不错的!
刘老师也就在我去他家看大人打麻将之后不久,突然心臟病发过逝。他生前曾经交给姨父一个盒子,说是里面放了点黄金,让姨父帮他收好。他的亲戚(他到臺湾生活了近三十年,都没有结婚)也知道他有黄金放在姨父那里,但是不知道有多少;而实际上姨父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密封的盒子里面有多少黄金。现代社会的人,甚至可能会怀疑,那个盒子里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?这些人都是饱经战乱与歷经风霜的读书人,不会不知道这里面所需承担的人情风险,但姨父还是收了下来。
据母亲说,有刘老师的亲戚私底下说那里面有15两黄金,也有人说是12两黄金。在七十年代,臺湾仍然严格限制黄金自由交易,那些黄金多是1949年从大陆带来,有可能就是他的父母倾全家之力交给逃难在外孩子的保命钱,一般多是最后的家底,除了经济价值外,还有一份极高的亲情蕴含在里面;要不就是到了臺湾之后的多年积累,然后到黑市去换回来的黄金。当时的黄金价格一两大约是新臺币两万多元到三万多元之间,差不多等于八百美金左右。七零年代中期以前,台湾一般的公务员与教师的薪资,大约是年薪才一千美金左右。
在举行完刘老师的丧礼后,姨父召集了东北的长老、刘老师的亲朋好友,以及刘老师在台的学生到家里,在大家面前当眾打开了盒子,结果盒子里面有20两黄金。事后我还听父亲说过,当时姨父心里也是有压力的。
现代的人,恐怕已经很难想像不过是三十年前的朋友之间的信任与友谊,居然能达到这样的程度。小时候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,只是觉得大人正在办重要的事。这种特殊的感觉,还在于我一个小孩子所能感受到的那整套虽不拘形式,却带有某种仪式性的严肃凝重氛围;但是现在想起来,参照当前的社会,我则几乎要感动的流下泪来了!
(作者王冠玺,台湾出生,中华民国籍,浙江大学教授)
(中时电子报)